把亲人的骨灰撒在大海

清晨五点的海风裹着咸湿的凉意，我把爷爷的渔帽按在胸前，指尖蹭过帽檐上磨得发亮的铜扣——那是他去年过生日时，我用攒了三个月的零花钱买的。码头的石板路还沾着夜露，踩上去有点滑，爸爸扛着爷爷的骨灰盒走在前面，背影比去年瘦了一圈，妈妈攥着我的手，她的掌心有层薄汗，却依然像小时候那样，把我的手包得严严实实。

爷爷是在今年春天走的，走的时候攥着我的手腕，喉咙里发出细碎的响，像他临终前半个月总挂在嘴边的“外海的鱼”。他当了一辈子渔民，十八岁跟着父亲出海，五十岁买了自己的小渔船，直到去年冬天腿摔了，才不得不把船停在码头。我总记得他坐在门槛上补渔网的样子，阳光穿过院门口的老槐树，把他的白发染成金褐色，他把渔线绕在指头上，说“小囡，等爷爷腿好了，带你去外海看白海豚——它们会跟着船跑，像一群会飞的鱼”。

昨天晚上整理爷爷的遗物，我在他的枕头底下翻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，上面写着歪歪扭扭的字：“小囡的渔帽要藏好，别让海风刮走”。那是我小学三年级的字，当时我把刚学的“藏”字写得像只歪脖子的鸭子，爷爷却把纸条压在枕头底下，压了整整九年。妈妈把纸条放进骨灰盒的时候，我看见她眼角的泪滴在纸上，晕开了“渔帽”两个字，像爷爷当年熬鱼粥时，蒸汽模糊的窗户。

爸爸解开布包的瞬间，我听见海风里传来一声细碎的响——像是爷爷当年收网时，渔线划过船舷的声音。我捧着骨灰盒的手在抖，妈妈轻轻扶住我，她的指尖也凉，却带着我熟悉的温度。骨灰落在海面上，没有溅起水花，反而像撒了一把细沙，顺着波浪的纹路慢慢沉下去，偶尔有几星粉末被风卷起来，又落回海里，像爷爷从前跟我玩的“撒米喂鱼”游戏。旁边的叔叔阿姨都没说话，只有海浪拍打着礁石的声音，像爷爷的呼噜声，轻得像片云。

撒完骨灰，我蹲在码头的石墩上，把爷爷的渔帽戴在头上。帽檐刚好挡住清晨的阳光，我望着远处泛着银白的浪花，忽然听见风里传来一缕熟悉的鱼腥味——是爷爷的围裙上常有的味道，是他蹲在码头剖鱼时，溅在衣领上的味道，是我每次扑进他怀里，都能闻到的“爷爷的味道”。我想起去年夏天，爷爷带我去赶海，我们在礁石缝里抓小螃蟹，他的裤脚卷到膝盖，露出布满伤疤的小腿，说“这些疤都是海给的勋章”。我当时问他“海会不会疼”，他笑着摸我的头，说“海的肚子里装着好多人的故事，疼的时候，就把故事翻出来晒晒，风一吹，就不疼了”。

太阳慢慢爬上海平面，把海水染成橙红色。我看见远处的小渔船扬起了帆，像爷爷当年的船。风把我的头发吹起来，渔帽的铜扣在阳光下闪着光，我忽然明白爷爷为什么要选大海——不是因为他当了一辈子渔民，而是因为大海是他的家，是他的网，是他熬了一辈子的鱼粥的鲜，是他跟我说过的“海的另一边有星星”的浪漫。他从来没离开过，他在海风里，在浪花里，在我每一次闻到鱼腥味的时候，在我每一次看见渔帽的时候，都在。

旁边的妈妈递来一杯热粥，是爷爷常熬的鱼粥。我接过杯子，蒸汽模糊了我的眼睛，却清晰地看见爷爷的影子——他坐在码头的石墩上，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，手里拿着我的小水桶，说“小囡，快过来，我抓了只小螃蟹，比你上次的还大”。我擦干眼泪，喝了一口粥，鲜得能咬出汁水，像爷爷的味道，像大海的味道，像家的味道。

清晨的海很安静，却藏着好多