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们说人死后骨灰应该洒进海里

夏天的风裹着咸味儿钻进窗户，我盯着书桌上的贝壳发呆——壳上一道浅褐色的纹，像极了外婆眼角的细纹。外婆走的第三年，我们把她的骨灰洒进了她最爱的海里。

小时候暑假总住外婆家，她的老房子离海边就隔两条街。天刚亮她就喊我起床：“小囡，去赶海喽。”我揉着眼睛爬起来，看她挎着竹编篮，裤脚卷到膝盖，布鞋上沾着昨天的沙。海边的清晨凉丝丝的，沙滩软得像外婆的棉被，我追着海浪跑，她在后面喊：“慢点儿！别踩碎了花蛤！”她捡花蛤的样子很认真，腰弯得像月牙，指尖碰到沙里的硬壳，就轻轻撬起来放进篮子，“晚上给你做花蛤汤，鲜得掉眉毛。”

晚上躺在凉席上，她摇着蒲扇给我赶蚊子，扇风里有晒了一天的咸鱼味儿，还有她身上的胰子香。她总说：“你外公以前带我来海边，说咱们的日子就像海，宽宽的，有吃不完的鱼。”外公走得早，我没见过他，但外婆说的时候，眼睛亮得像海里的星：“后来我常来，跟他说家里的事，海能听见。”有次我问：“外婆，你以后会去海里找外公吗？”她摸了摸我的头：“等我走了，就洒去海里，跟你外公作伴，也能天天看你们。”

去年清明前的晚上，妈妈在阳台翻外婆的旧毛衣，翻着翻着就哭了。毛衣是藏青色的，领口有外婆缝的补丁，针脚歪歪扭扭的。“妈生前总说，别埋在土里，怪闷的。”妈妈抽抽搭搭的，“她怕黑，海边亮堂，有海浪声，不孤单。”舅舅皱着眉：“可是习俗……”姨妈打断他：“咱妈一辈子都不按习俗来，她喜欢海，咱就随她。”

选了个清晨出海，天刚亮，海面上飘着薄雾。我们租的小渔船晃悠悠的，爸爸抱着骨灰盒，手有点抖，妈妈摸了摸盒盖：“妈，咱们去海边了。”打开盒子，骨灰是浅灰色的，像细细的沙，我伸手捏了一点，温温的——像外婆晒了一下午的手。爸爸把骨灰轻轻洒下去，风一吹，碎末儿飘起来，落在海面上，像撒了一把星星。妈妈突然笑了：“你看，妈在跳舞呢。”她的眼泪掉在海里，溅起小水花，“以前她总说想穿红裙子跳舞，现在终于能跳了。

船往回开时，太阳爬上来，把海水染成金红色。妈妈递给我一个贝壳：“刚才捡的，像你外婆的耳环。”那是个白色小贝壳，壳上有道浅纹，真像外婆戴了一辈子的银耳环。我把贝壳攥在手里，温温的，像外婆的温度。

后来我再去海边，总觉得外婆在。风裹着咸味儿扑过来，像她在摸我的脸；海浪拍礁石，像她在哼“小白菜”；捡贝壳时摸到壳上的细纹，就想起她的眼角。有次我捡了个带紫纹的贝壳，装在口袋里带回家，晚上梦见外婆举着贝壳笑：“小囡，这是我给你的礼物。”

他们说人死后骨灰应该洒进海里，不是因为迷信，是因为那个人爱海。外婆一辈子没穿过红裙子，没去过远方，但她爱了一辈子海——爱海的宽，爱海的咸，爱海能听见她的话。现在她变成了海的一部分，变成风里的咸味儿，变成浪里的光，变成每一次我想起她时，扑面而来的温柔。

风又吹进来，书桌上的贝壳晃了晃，我伸手摸了摸，温温的。窗外梧桐叶沙沙响，像她在说：“小囡，吃饭了吗？”我对着窗户笑：“吃了，今天有花蛤汤，鲜得掉眉毛。”